聶鑫森 梅子黃時,雨也就特別多。 這時節的雨,下得綿長,下得滯悶,古城籠在一片煙霧里,蒼灰的城墻,老舊的街巷,越發顯得沒有生氣。麻石路面上響著木履鐵齒的嗑嗑聲,斗笠或油紙傘浮在空中,匆匆地來去,照例看不見人臉;人力車前面拉下黝黑的雨布,車夫弓著腰急走,草鞋踩得水花四濺。似乎所有的笑聲、話語聲,都死在這雨中了。城門上剛貼不久的處決犯人的告示,墨寫的字和朱紅畫的“×”,化作細細的凝重的水線,緩緩地往下滴,恐怖地陰著一張惡臉。 城中做紙傘的店鋪因黃梅雨的降臨,倒是有了些許活力,一柄柄散發著桐油香的紙傘撐到雨中去,銀錢伴著雨點的聲音,叮叮當當響在柜臺上,很中聽。 城東頭有一條破舊的小街,叫荒街子。城墻在這地方坍塌了一大塊,坍塌了也沒有補砌,齜牙咧嘴,有馬車和驢車出入其間,讓人覺得是被吞入一只巨獸的肚中。城外是野郊,凸著一大片亂墳崗子,有的有碑,有的無碑?;慕肿悠鋵嵎Q不上“街”,七八戶人家,歪歪斜斜幾棟舊屋。賴子健的“晴坊”就開在荒街子的頂頭處。“晴坊”是一井傘鋪,大約是這名號的不切,以及這地理位置的偏僻,生意自然不如城中那些傘鋪的好。 “又是雨,又是雨,就沒有個天晴的時候。” 賴子健端著一把小茶壺,皺著眉望著街,憤憤不平地說。“堂叔,開傘鋪的還怕下雨?年頭下到年尾才好呢。”答話的是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后生,他正在往傘骨上穿線。臉很白凈,細眉,唇很薄,帶點女相。 “丙生哥,你又講大話。平素你對我講,做傘有什么意思,一天不得一天完。” 坐在丙生身邊的是賴子健的獨生子小執,他正往糊好油紙的傘上,用筆蘸著墨,畫蘭草、竹葉,筆頭很利索——待干了,再上桐油,然后曬在太陽下。他聽到丙生答話,轉過臉,說出這些話來。 “沒意思?丙生,自你爹娘死后,我把你接來學手藝,將來靠它安身立命。要好好做人。”賴子健板著一張臉,訓了丙生幾句。丙生勾下頭,忙著去穿針,不知怎么弄的,針尖忽然刺到指頭上,滲出一點猩紅,忙把手指頭吮到嘴里,眉頭皺得很難看。 “唉,天雨也愁人,天晴也愁人,什么世道!”賴子健呷了一口茶,把茶壺重重地擱在柜臺上。雨還在下,先是綿軟,爾后有了沙沙的聲音,又密又急,街面上的石板亮得發青,飄裊起一小團一小團的霧,寒氣也似乎加重。 快黃昏了。 小執走到廚房里去做晚飯,丙生收拾好工具,準備上鋪板,賴子健依舊呆呆地坐著,捋著稀疏的短須,臉面竟浸上一層悲戚來。 就在這時,荒街上匆匆走來一個瘦長的人影,濕漉漉地飄到店里的柜臺前來。 “老板,借光避一下雨。” 賴子健猛一抬頭,不由得輕輕“哦”了一聲。站在面前的人四十多歲,戴一頂禮帽,著一身長衫,眉粗黑,且長,直插入鬢,鼻梁很高,口闊。他“哦”一聲,并不是因為認識,而是不認識,但又仿佛認識了許久似的。 “我們要關門了。”丙生啜著嘴說。 賴子健一拱手:“請進。請脫下濕衣服,給你烤一烤。” “謝謝。”來人眉毛一挑,現出一臉的英氣。 賴子健對丙生說:“關鋪面。”又對廚房里喊道:“多炒兩盤菜,熱一壺酒,有客!” 來人也不客套,脫下濕了的衣、帽,交與丙生,丙生接過拿到廚房去烤。煤氣燈點起來了,拼噬地響得歡快。賴子健和來人坐到柜臺里的小桌前,彼此久久打量,一如久別的親朋。 “你可是從城外來?” “是的。去看一個死去的朋友。” “可有碑石?” “無碑,無字,可石朽而他不朽。” “哦。佩服。” 酒和菜陸續擺上了桌子。 賴子健對來人說:“這是我的侄子丙生,這是我的兒子小執。” 來人笑了笑:“后生可畏。今日因雨而得識你們,也是一件很有意味的事。” “來,喝。”賴子健端起酒杯,和來人的酒杯碰了一下,便一口干了。 賴子健又給來人斟上酒,問道:“荒街子店鋪七八家,不知為什么獨入敝舍?” 來人又是一笑:“‘晴坊’二字我一見便覺親切,夜雨如磬,盼晴心切,離傘家的原本含義相去甚遠,因此就直奔貴店。” “哈哈。”賴子健爽快地大笑。 來人夾了一筷子雞蛋絲,問:“老兄不知我是何人,何故相邀?” 賴子健端起酒杯,微微一笑:“進店而不買傘,只說避雨,可見不俗。” 兩人說話間,丙生一會兒看看堂叔,一會兒看看來人,然后又緊扒幾口飯。只有小執聽得入神,飯也不吃,菜也不夾,他覺得今晚太有意思了。 吃完了飯,丙生把烤干的衣、帽拿來,來人穿戴好了,說:“謝謝你們的款待,我該走了。” “慢。”賴子健順手取下一柄油紙傘,遞給來人,“夜長路遠,風雨相摧,請收下這菲薄的贈品。” 來人接過傘,忽然眼睛一亮,他看見了小執畫蘭草、竹葉的那支毛筆,便放下傘,說:“我留兩行字,以作紀念吧。”他走過去拎起筆,蘸了蘸墨,在一方皮紙上沙沙寫道:賴有晴坊團圓傘,何愁歧路風雨天。 “好!”賴子健高喊了一聲。 意蘊獨特,字也瀟灑,行書帶隸味,很見功力。 來人拿起傘,走到門邊,又回過頭來,然后拱拱手,走到門外去。 “咔叭!”傘撐開了,竹栓清亮地響了一聲。賴子健急趕出去,朦朦朧朧見一個人影走向夜的深處,不由得狠狠地發了一回呆。走了!不知道來人姓什么,叫什么,做什么,這一切似乎并不重要,賴子健只記住了這個時刻,永遠也不可忘卻。 這一夜,賴子健躺在床上,無論如何都睡不著,他捧著那方皮紙,細品那兩行字的筆意,怔怔地。 小執睡得很香。和小執同睡一床的丙生,閉著眼,其實毫無睡意,渾身燥熱,爾后好容易睡去,又做了些稀奇古怪的夢。 黃梅雨季終于過去,太陽像憋久了,忽地發出灼人的光熱。古城人開始曬霉了。 一日,丙生從城中心歸來,進店就喊:“堂叔,看報,那晚來的人原來是個共產黨,正法了!” 賴子健接過報紙,細看那照片,果然是他。名叫殷天宇,共產黨的縣委書記。 “堂叔,快去警察局。”丙生興奮得一張臉通紅。 “叭!”賴子健猛地給了丙生一個耳光,然后把報紙撕了個粉碎。“誰亂講,我宰了誰!” 丙生捂著張臉,縮到店鋪后面去了。 又過了幾天,店中突然闖進一伙警察,里里外外搜查個遍,然后把賴子健帶走了。每隔十日,小執去探一次監。 趁著無人,小執問爹:“爹,你是共產黨?”“不是。” “那你何必不交出那紙片,讓人保釋出去。” “蠢總,有人告了我,說傘鋪是聯絡站,那紙片是聯絡暗號。老殷雖然死了,我不能圖活著亂講,那樣做人太沒意思。爹死也無怨,雖然只和老殷這樣的人,在一起喝過酒,說過話,萍水相逢,卻有如深交。你準備收爹的尸骨吧。紙片在……你要記住。” 小執抱著爹大哭了一場。 果然不久,賴子健被處決了,報紙上說他是“共產黨地下聯絡站負責人”。小執將爹的尸骨埋在野郊的亂墳崗子中。 丙生忽然失蹤了。 聽說后來被殺死在城西的湘江邊。那晚,他從妓院喝過花酒出來,就糊里糊涂地死了。小執依然做傘。 后來討了老婆,生了兒女。許多年過去了。 亂墳崗子成了古城的一處景致,有了花圃,有了亭臺,有了一個烈士陵園。里面凸著三座石砌的墳臺,一座是殷天宇的,一座是樊之的(殷天宇那年雨天到亂墳崗上去看望的就是他了),一座是賴子健的?;慕肿右沧兊梅比A起來,一色的新店鋪。賴小執早從傘廠退休了,領著兒女開了這牙個體傘店,專制作古香古色的油紙傘,深受游人喜愛。 依然叫“晴坊”。 兩邊多了一副對聯,是殷天宇的手跡放大后制作的:賴有晴坊團圓傘,何愁歧路風雨天。檀木,金漆,古雅,別致。 市黨史辦的同志,要在傘鋪門前樹一石碑,上寫:中國共產黨湘潭縣縣委地下聯絡站舊址。并為小執另建了一處店鋪,高大、堂皇,很有氣派,以和這舊址兌換。 小執默默地坐在柜臺內,端著把小茶壺,呷一口茶,說:“碑不要立,店我不換,我清楚我爹,他地下有靈,也會贊成我這樣做的。” 小執仍喜歡在糊好紙的傘上畫蘭草、竹葉。閑時,還喜歡講爹和殷天宇的那段奇遇。嗨,梅子黃時雨…… 6.下列對文本相關內容和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,不正確的一項是( ) A.小說語言清新淡雅,多用短句,尤其在對話中,讀來簡潔明快,很有感染力。 B.小說情節多是平常小事,善用意象,以小見大,既有力地刻畫人物,又深化主題。 C.小說第二段中,社會環境描寫渲染強烈時代氣息,自然環境描寫則為殷天宇上墳埋下伏筆。 D.小說題目也是線索,既自然引出做傘,又自然引出躲雨,推動情節發展。 7.下列對賴子健款待殷天宇這一情節的分析鑒賞,不正確的一項是( ) A.賴子健開始就猜出了殷天宇的身份,只是看破不說破。 B.殷天字理解賴子健的人格和品質,二人心有靈犀。 C.因為對“晴坊”的解讀,賴子健引殷天宇為知音。 D.賴子健睡不著,細品筆意,側面寫出其并未真正明白殷天宇的用意。 8.小說結構謹嚴,有些情節看起來突兀,實則處處伏筆,請以丙生告密為例,結合全文分析。 9.小說劃橫線句子言簡意賅,請結合全文,談談你對這句話的理解。 參考答案 6.C.“社會環境描寫渲染強烈時代氣息,自然環境描寫則為殷天宇上墳埋下伏筆”說法不當。社會和自然環境描寫都意在渲染壓抑、痛苦、落后、恐怖的時代氣息,其中的告示屬社會環境描寫,為后文殷天宇去亂墳崗看望樊之的埋下伏筆。 7.D .“側面寫出其并未真正明白殷天宇的用意”說法有誤。根據之前賴子健感慨世道“唉,天雨也愁人,天晴也愁人,什么世道!”以及原文中他盛情相邀殷天宇及與其的對話“無碑,無字,可石朽而他不朽”“進店而不買傘,只說避雨,可見不俗”可知,賴子健當然明白殷天宇的深意,他開始就已經猜到了他的身份。 8.伏筆如下:①為了掙錢,寧愿雨“年頭下到年尾”,可見其自私。②針扎了“眉頭皺的很緊”,可見其內心軟弱。③小執揭發他“抱怨做傘不掙錢”,賴子健教育他“好好做人”,可見其好逸惡勞、貪圖快錢。④殷天宇“躲雨”,他說“要關門了”,可見其冷漠,對別人的痛苦沒有同情心。⑤喊道“共產黨正法了”,還催促堂叔“快去警察局”,人命不重要,重要的是掙錢,自私無情。 9.①小執“不立碑、不換店”,既不圖名,也不圖利。②賴子健不是共產黨,但同情革命,樂于款待革命者,寧死保護革命者,不圖名利。③小執深受父親濡染,并未供出紙條保父親性命,更未拿父親的死換取名利,也是絕對忠誠的革命群眾。④此句既彰顯了賴子健及小執的古道熱腸和犧牲精神,也側面烘托出共產黨人為人民謀幸福的主題。 |